京城的秋
——我与老师的秋
“北京的秋天,其实就只有两种颜色,红得发紫的枫叶,黄得灿金的银杏。”
一叶落知天下秋。
京城的秋算得上是最为浓郁的秋景,太多的人戏称京城一年四季,唯独秋季只有短短几天,而这短暂的秋,亦如四季。
昨日汗流浃背的少年还穿着轻薄的短衫,明日悉数变成了少女厚绒的毛衣,与搓着手等待的烤红薯。秋季短暂不似一个季节,更像是一个节点,把上半年的风花同下半年的雪月分割开来,把春夏的生机盎然同冬日的暗藏不发分割开来。
而这缀着糖炒栗子香甜和枯树叶清冷的秋,最适合分割的,是关于京城的一段段记忆。
京城的秋,作为我与老师故事的节点。
京城的秋,作为我与老师故事的开端。
香山是京城秋天的代表作,海报上红色与金色的交织如锦缎。
可惜我与老师探访香山的时机不对,错失了最热烈盛开的香山,所见只是初初含苞待放,羞涩而鲜嫩的香山,唯一红了的枫树,不过是迎门前的两颗古树。
而即使是这不热烈的香山,依旧有无数热烈的游人,处处摩肩接踵,嘈杂的相机咔嚓声,相约游玩的老人家呼朋引伴,一日游的导游旗比红叶还鲜艳,全然不担心湮灭在枝桠横生的树林中。
也正是因为人太多太密,我同老师走得飞快,匆匆的步履有着逃离人群的急迫。
现在想来,最悠闲赏秋的香山时刻,竟然是半山腰的一处茶歇。
一杯雪梨茶喝了许久,从滚烫聊到温凉。
老师最不愿与我聊“学”,那些专业的、晦涩的知识,那些针锋相对的前沿观点,都不曾出现,在我面前的老师,仅仅只是一个香山的旅客,有着我不曾有过的阅历与眼界,对香山某一棵古树都能有谈不完的见解。
“我们的研究方向不一样,感兴趣的也不同,你初入学校,应当博览群书,找到你自己的兴趣方向,所以我不爱跟你说那些我的研究领域长篇大论的厚书论文,我怕我说了一次,你再也不愿同我见面。”
但老师又极愿与我聊“学”,我对自己的规划,我的理想与抱负,那些在她看来不免幼稚与天真的一切想法。本科阶段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探索,对老师而言是已经陈旧折页的过去。
“你不用担心实现不了,只要努力去做,一定会有很好的回报和满意的结局。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,你就直接和我说,不要不好意思,我只是你的一个老朋友。”
在这全然陌生的北京,我只是一个可以照顾你的朋友。
这位朋友,教会我勇敢地学,教会我主动寻找真正感兴趣的方向,教会我不用顾虑太多地去试错,也教会我在脚踏实地的生活中,偶尔向现实妥协,换一条路追梦。
我们聊我爱的学科,聊我感兴趣的其他课程,甚至脱离了课程的范畴,旅行的轻松氛围能够轻而易举打开人的话匣子,让每一位听众都成为回忆生命的演说家,忘记了日常生活中难以喘息的压力与焦虑,此时此刻,只是两位旅客在热切而真挚地交谈,像所有旅客那样交谈京城秋天的美景。
我总是问老师有没有书单可以推荐。
老师笑着说,这是我的书单,怎么能适合你呢?你的书单是你自己去发现的,喜欢读的文字笔法,想要了解的知识内容,或许你还不得不读那些难啃的大部头……不要让你的思绪被所谓的必读书单上的寥寥数本局限,你可不是研究员,这几年才最该是广读通读的时候。
于是我在没有硬性读书任务的宽恕下度过了“乱读书”的三年,读诗歌散文,读天文地理,读心理学,读社会学,也会硬着头皮读一读政治学,读人名都难以分清的西方哲学。
我与老师去了香山却没爬上香山,看了秋景却几乎未见秋景。
我们依然匆匆忙忙穿过密集的人群,逃离了门前被数百人围住的两棵古树,逃离了香山以后,还抱怨着“一点秋天没看到,全看人了”,最后将这点遗憾泯灭在相视一笑中,继续聊我们的学,聊我们的书。
后来翻到那时拍到的照片,才发现香山的秋意其实已经很浓很浓。
京城的秋天,本就难以遇到浓厚正宗的颜色,而我们得了一些就该满足才对,更何况我与老师本就不是为了看景,而是为了相约相谈。对这样不专心的游客,香山不要恼火才是,留给我夹在书页里的一篇落叶,反而是香山的厚爱赠礼。
若说“慕名而来”,必然是秋天的燕园。
燕园的秋天怎能代表京城的秋天?的确替代不了,但是燕园的秋天,是我心中独属于老师的秋天。
去燕园是我提出的,那时候的我,好似初进大观园一般,跟着老师的步伐和视野,不再只是看游客镜头下的燕园,而是看燕园人镜头里的燕园,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秋天,厚实的书卷气和带着满满年代感的记忆扑面而来,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古旧灰尘的气息。
这座燕园,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座秋日的博物馆,眼前有几十年前的单车骑过,长裙的少女抱着书轻快地走,京城的秋天本该如此的萧瑟,却因为暑假结束而带来的新鲜气息重回花季。
燕园的秋天正是学院派的代表,新旧建筑错落排布,绕过一片林子就能意外见到静谧的一幢小楼。爬山虎、夏末的花、落叶,枯树枝踩在脚下咔嚓作响。
在这里老师太轻易就想起了曾经的大学生活,和朋友,和教授,在燕园穿行,也会为了心血来潮的一本书穿过半个校园,也会为了看一场话剧步履着急。笼罩在秋日气氛之下的燕园,有着与这个现代化社会格格不入的慢速,宛如小时候在小区广场上看的广幕电影,你能看见幕布上斑斑点点的岁月的痕迹,放映着老旧的故事,却对人们有致命的吸引力。
“我想带你感受的就是这样的燕园,这是我生活过很多年的地方,我希望你也能来看看,来感受一下燕园的一年四季。”
我很爱听老师跟我说起除了读书以外的事情,一些生活琐事,一些对小辈的关心,甚至说起她的见闻和过去的游记。
那时候的老师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学界老师,而是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个无比鲜活的平凡人。
从前总觉得师生之间的关系仿佛被牢牢禁锢在一个框架里,师生双方有最严格的规则律例,只能在这个固有的模板里机械地一问一答,像皮影戏一样表演与念白。
老师与我则不同,打破了对于“师”的范围的桎梏,走出了学界以外的领域,为师,不仅仅是为学,更是为事,如何将每个人都在过的平凡生活过得有意义。
我们像江湖意气的侠客,一杯茶看秋景。
全然不同的际遇和人生都酝酿在燕园那一杯茶水中,倒映着头顶树林阴翳。
饮过这杯,交手相别。
踏着燕园遍地的枯树叶,迎着霞光归家去。
我们的法海寺之约,终于在一年后姗姗来迟。
老师在上个秋天就这样对我说“我前阵子去看了法海寺,那时候我就想着,我一定要约你再来看一次,我想你一定极喜爱这里。”
果真如此。老师总是能巧妙猜到我的兴趣点,在我仍羞于开口的时候,就猜到了我爱吃鱼,不能吃辣,猜到我对古寺近乎痴迷的兴趣,猜到我收藏夹里存了很久的壁画古迹。
这次,我们亦猜到了法海寺最浓的秋日时节,实实在在看了一场秋意浓郁的京城秋景。
沿着绵延的小道一点一点走近,沿途的灿金银杏在风中飘飘洒洒,我过去从没有像那时一样觉得落在路边的一地枯叶原来这样宁静,一片一片奏响了整个秋季的交响乐曲。
路过的小区有成群的老人在跳舞下棋,这样的节奏把忙碌的京城生活拉回了过去胡同巷口的年代,古玩店门上落灰的毛玻璃,手写的广告牌斜斜立在门口,颜料写的字已经掉的斑驳。偶尔能透过没关严的门缝看见晃悠悠的老板也歇倚在柜台边,擦着看不真切的一块玉。
法海寺实际上不能算是古寺,因为壁画的保护,已经被改造成了更偏向博物馆的参观点,唯有正殿门外的白皮松,千年矗立,将千年的京城变迁尽收眼底,糅合了古与今全部的思量与智慧,才堪堪残留了不多的古寺古意。
我们等待参观壁画的时候,就坐在正殿门外的游客椅上,老师茶杯中的茉莉花香气扑鼻,馥郁而柔软,让本来清冽的秋天多了一丝暖融融的花茶气。
我们聊起了为人。
“很多时候,要冷静,要想明白再做决定,但也有很多时候,不要后悔。多学一些多见一些,总归是好事情。”
但其实说到的也不是教诲,而是两个完整成熟灵魂的碰撞和交谈,两个不同年代但是十分相似的思维的交流,借着参天的古树和凉亭下栖息的猫咪,借着京城的秋风和法海寺的落叶,借着一眼望去不见边际的城际。
灵魂相对的我们始终平等,没有年龄或是阅历的局限,我们仅仅就是自己,有想法,有性格,有不同的命运。
有时候也会陷入沉默,陷入彼此不了解的回忆,但是很快就被秋风唤醒。
我们无比珍惜相见的每一个秋季,但是我们又毫不吝啬地挥霍这每个秋季,因为总有下一个秋季还会再来,京城的秋,作为一个节点,更是作为一个开端。
法海寺的秋与壁画让我流连忘返,可我知道,再与伙伴一起去拜访的,便永远不是我们一起去过的那个秋天。
我同老师道别,下个京城的秋天,却似乎已不知是否能够一起再说起。
秋风摇曳,满京城都沉浸在金黄与火红的辉映里。
为师,为学,为事,为人。
一叶落知天下秋。
我与老师的年月,就完结在这里。
我与老师的年月,依然悄悄过去。
导师简介:
姬虹,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社会文化室主任、副研究员,曾在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。1982-198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历史系,主要从事美国种族关系、移民政策和美国南方历史、现状研究,研究方向美国移民政策、种族关系等。主要著作《美国新移民研究:1965年至今》(2008年)、学术论文“美国外来移民对城市的影响”(2008年)、“美国人口种族构成的变化及其影响”(2013年)等。承担课题“美国新华侨华人与中国发展”(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重大课题2010年)、“华侨华人在国家软实力建设中的作用研究”子课题之五:“华侨华人与现当代中国对外形象和国家发展道路之研究”(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委托项目,2010年)等。
作者介绍:
汤珂涵,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2017级马克思主义学院思想政治教育专业本科生。参与结项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、首都大学生社会实践项目,获第三届“领航杯”征文大赛本科组实践类二等奖,人文社会科学新苗支持计划一等奖,获校综合素质一等奖学金、“三好学生”“优秀共青团干部”“优秀学生干部”等称号。